风吹荷叶煞

我为君新作,窗户湿青红

女帝与后宫的勾心斗角 移来此种非人间(十三)

这一章是弄权女皇帝×权臣家的深情贵公子,互相试探


我到兰林殿时,魏楚霄已早早在门外等候,他品味一向不俗,颇有读书人的风雅古朴之气,今日穿了一身水绿薄罗右衽宫袍,宽袍博袖,里面衬的是深荷叶绿的缎地衣裳,日头打下来,流着幽幽的浮光,上头搀金银线绣着缠丝竹叶纹,平巾幞头上再簪一朵帛罗碧兰花,打眼看过去,长身玉立,衣袂随风飘摇,像盛夏一抹清新的依依杨柳枝,见到我来,远远便冲我扬起一个笑请安行礼,我也不动声色,从龙辇上下来,伸手去扶他,笑道:“外头这么热,何必早早出来,小心中了暑。”

魏楚霄就着我的手起来,同我向殿中走,低头笑道:“臣知陛下要来,怎能不早早迎候。再说,臣哪里就那样弱气了。”

我牵着他的手边走边道:“那也该留心些,你代掌凤印,处理后宫大小事务,本就辛苦,这身子更要照顾好了。”

魏楚霄拿他那双一向含情的桃花眼看我:“为陛下分忧,臣不辛苦。”

虽然知道他一贯处事温淡,这回巴巴地殷勤请我来用午膳多半是有小心思,但对着这么一张貌若潘安风姿绰约的脸,我也没有不和颜悦色的道理。我深深看他一眼,欣然笑着与他十指相扣:“今早刚到了岭南进献的荔枝还有安北来的寒瓜,一会儿叫赵明常给你送来,拿冰镇凉了吃最能解暑了。”

魏楚霄笑道:“臣谢陛下,只是陛下素日还是少冰着吃了,听闻陛下近日贪凉,又吃了不少冰镇酥山,陛下一向体寒气弱,回头吃多了又该不舒服了。”

瞧瞧,瞧瞧,魏楚霄和我一年生人,只比我虚大几个月,倒是稳重唠叨得像比我出许多。我一径进了膳厅,一边往他给我拉开的椅子上坐了,一边皱眉笑道:“知道了,就你啰嗦,那酥山也是清凉降火之物嘛,朕不过多吃了一两次,赵明常又要同你告朕的状。”

赵明常在一边忙陪笑道:“奴婢不敢,只是请魏贵君帮着劝劝陛下当心龙体啊。”

我轻哼一声笑道:“你倒是很会找人。”在御前伺候的宫人看人察色揣摩圣心都是必备的,虽然魏楚霄出身世家旧族,但他倒是很明事理,说的话许多都是中肯的,有些话我也确实愿意多考量些,这赵明常也是看出来了,这才常常搬魏楚霄来进言。

魏楚霄听我说话,挽着我笑而不语,先为我盛了一碗人参乳鸽汤亲手奉上:“陛下尝尝这汤,煨了好些时辰,最滋补的。”

我伸手接了,浅尝了一口,确实鲜甜可口,我看了一眼魏楚霄,他正把一著羊肉夹到我的面前,我又喝了一匙汤,忽然叫他小字,问道:“君珩啊,你们魏家一贯是男主外女主内,当年进宫之后可有不惯?”

魏楚霄在我面前布菜的手一顿。

我把手中的汤羹放下去看他的眼睛。

魏楚霄目光一动,眨了两下眨眼,才开口微笑道:“陛下好端端的,怎么忽然问起这个。”

我看着他,忽地一笑,心里竟觉得有些没意思,便兀自垂眼拿起筷去夹盘中的羊肉吃:“没什么,就是随口问问,不必答了。”

我并不是真的想听他的答案,因为他的答案是什么我猜也猜得到。我甚至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,大概是因前朝魏家的糟心事。魏楚霄是个好御侍,他是我登基前一年嫁给我的,那是我做了皇太女的那一年,虽说魏家将他嫁来,无非是看中了我未来君主的身份,但他确实俊朗,高贵,得体,体贴温存,恭谨守礼,处事周全,从我登基起,我的后宫一直由他打理,也没有出过什么差错。他是继忠顺圣宫檀沛之后我册立的第一个高位后宫,因为檀沛,我心寒了很久,他嫁给我后,我对他并没有多么关怀,甚至称得上冷淡,但他依然常常主动去看我,细心记下我所有的喜好,给我准备爱吃的膳食,入冬换季会早早给我准备增添的衣裳,入夏叮嘱我不要贪凉,总关心我身体是否康健,平日里还会吩咐宫人看着我进药膳。可我有时到他那儿,却看见他晚膳还没吃,兀自在灯下披衣核对后宫开支。我也是人,总会不忍。总之他确实把我那颗被檀沛冻硬的心挪动了,他从小读书,颇有才学见地,我在朝中有烦心事他也能开解一二,还能诗词唱和,后来,我和他也确实有了一段赌书消得泼茶香的闺房之好。我有一次无意间看了他刚入宫时写的诗——那时候他嫁给我大约才几个月,我又一直忙着政事,对他十分冷淡,他写:婵月此东升,銮行话未成。且遗鸳鸯枕,留待彼怀风。情真意切,我至今还记着,仿佛能从那诗里看见他才嫁给我时欲言又止,只能看着我銮驾远去的失落神情。

我后来调笑他,抢过这诗晃在手里,问他,你却是何时这般的情根深种,朕不来,还要空着枕头去等从朕怀袖里吹过来的风不成。他给我摇扇,笑吟吟的嗔我:“陛下又调笑臣,难道陛下没有听过:人生自是有情痴,此恨不关风与月?”

后来御侍们渐渐多了,我同世家旧族的嫌隙也越来越大,去他那里的次数越来越少,有时甚至都不留宿,只是说几句话,问问宫里的事就走了,他也不多说什么,更不会像别的御侍一样撒娇撒泼,我来,还是像从前那样笑着同我说话,我走,他也一样处处为我关怀操心。可我确实对他没有从前的那份心了,因为他的出身,我甚至开始防着他。我有时会想,凭他的才学,他若是不进后宫,而是在前朝做官,应该也很好,他们这几大世家,男子向来以搏取功名为荣,联姻和辅佐是他们族中女子的责任,檀沛与他出身相似,以正头夫君嫁我尚且是另有所图,不是真心,而楚霄做我的侧室,虽然我知道他也是魏家对皇室下的筹码,可他对我却好像确实真心极了。他就这么心甘情愿,没有一丝不甘吗?

这个疑问时不时会浮上我的心头,但我从没问过,一则以他的出身和如今的身份,我实在不便开口,二则,也多少是有些不忍吧。可今日,大概是因为前朝事,我竟鬼使神差地问出了口。

谁料魏楚霄并没有按我的意思闭口无言,他侧立一旁,目光里像有烛火,灼灼跃动着看向了我:“陛下,臣能说实话吗?”

我忽然觉得心头一窒,不禁放下了筷子,也去盯着他:“但说无妨,朕岂会怪罪。”

楚霄的喉结滚动了一下,他低头轻轻一笑,像自嘲,又像无奈:“陛下知道的,臣从前与陛下在祈元观初见,那时臣以为已入穷巷,必然要被人扣走了,谁料陛下翩如神祗,救臣于窘境,臣想那救苦救难的仙子大抵也就是如此吧……臣自那时便对陛下生了爱慕之心,后来家里要人侍奉陛下,入宫侍奉,是臣自愿的。只是臣嫁陛下之前,委实寝食难安了些日子。陛下天人之姿,臣实在惶恐。臣从前在家,与家中兄弟们一处,学的都是为官之道,齐家之法,想的都是庙堂之高,臣只恐自己乍然伺候陛下,侍奉不好,做不好御侍的本分。”

当年他因亡母之死与父亲起了争执,一气之下逃离家门,流落祈元观安身,他父亲最是个顽固不化的硬脾气,更不许家中有人敢忤逆于自己,气得派人四处寻他归家问罪,彼时我正往观内寻吴舜华,魏家人已进了观内,那时节他穿一身粗布素衣,十八九岁的年纪,清雅,干净,虽然落魄慌张,却实是荆钗布衣也难掩的好容色,贸然掀开我的车帘求我相助,倒叫我吃了一惊。看他走投无路,我便叫他躲进了我的马车,不想这一上,倒上出这一段情缘来。

我静静地看着他,终于问道:“你就从不曾觉得入朝为官会比在宫中侍奉朕更好吗?”

眼前的人冲我笑了,那笑似乎发自真心:“如果不是陛下,那么入朝为官自然更好,但若是陛下,那臣愿意舍弃仕途,在宫中侍奉陛下左右。”

我看着他的眼睛,那是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,我早就已经不会完全相信任何人的情话了,檀沛带给我的教训已经足够大了,但眼下不管他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,这样的眼神就已经胜过了一大段陈情。世间的真真假假本就多得很,我做君王,已经把太多事都自动归为虚假,那今天这一段话,就姑且当做是真心吧。

我冲他微笑,亲手夹了一著藏红烩鸭喂他,他有些受宠若惊,俯身吃了这一口,满面的笑意。我本来是想挑个他爱吃的,但满桌的菜肴都尽是我爱吃的,我一时竟惊觉自己并不知道他爱吃的是什么。

这顿饭我吃得并不很好,看着眼前人清瞿的脸,总有些食难下咽,但又不得不装作吃得很好的样子,不然他一定还要像从前见我吃得少时那样,一边自责请罪,一边过午又叫人为我加餐,做开胃的药膳。

一餐将毕,我喝着碗里最后那点汤,也没见他再提魏家的事。我心下总觉得怪怪的,竟然颇不是滋味,于是放下碗,少有地主动道:“今日乏了,就在你这里午憩罢。”

楚霄一愣,旋即笑起来,我漱了口,携着他的手臂进了寝殿,我大概有一个月都没在进过这寝殿了,但淡淡的郁金苏合香的香气还是如常,我喜欢这个味道,这个味道就该是他身上的,清苦的,幽馥的,像书卷和松木的味道。我由着他褪了我的外袍,卸了我的金冠,脱衣服时他温凉的指尖从我的颈后轻轻划过,我心里动了一下,径自坐到床边看他不紧不慢地把我的衣裳挂好,轻轻去抚平褶皱,然后去褪自己的外衣。他身量颀长,举止端方,真是个温润的谦谦贵君子,称得上芝兰玉树四个字。我冲他招招手,示意他上来。楚霄坐上床,我顺势躺到了他的腿上,由着他用手指为我轻轻揉着太阳穴。他的力道很好,我舒服地闭上眼睛,昏昏欲睡之际,懒懒道:“七夕也快到了,朕想着趁七夕之前,再放一批适龄宫女出宫,你看着把人选出来吧。”

楚霄应了一声,手上不停,又道:“今年陛下七夕打算怎么过呢。”

我被揉得舒服,轻轻哼了一声,道:“先帝在时,七夕一向热闹。朕登基以来夙兴夜寐,七夕也不曾好好乐一乐。今年天下太平,七夕该与宫人嫔御同乐。朕今年也要同你们亲登乞巧楼,看看你们谁能得巧。”

楚霄笑道:“穿针臣可不行,想来还是只能以喜蛛应巧了。”

我半睁开眼哼笑:“穿针就叫宫人们去穿,你们没得抢了他们的彩头。白日先在永安殿设午宴,开百戏,晌午以后去百子池安排宴乐,等天黑了放放河灯,拜过织女星,去登乞巧楼,朕也给宫人比巧安排个彩头。”

魏楚霄笑道:“陛下怎么只想着给宫人彩头,也不给臣些彩头么?”

我不禁笑起来,抬手去握他的手腕,拖着长腔道:“有——你们喜蛛应巧,谁蛛网最密,朕也有彩头。或者——”我去勾他的脖子,贴到他耳边笑道:“或者看看你们有什么新花样,或是作诗,或是歌舞,谁新奇,朕封他个得巧之侯,彩头多着呢。”

我说着,撑起身子去看楚霄,他散了一头乌墨似的长发,穿着单衣,桃花眼泛情,微微上翘的唇实在好看,我一笑,去啄他的唇,楚霄也笑起来,揽着我向床内跌去。我同他唇齿勾缠了一会儿,大中午的,下午还要见朝臣,也不好再深一步怎么样,我同他都有数,嬉闹了一阵,也就归整着躺好了。我头枕着他的手臂,他身上也有淡淡的苏合香的气息,一缕一缕往我鼻子里钻,弄得我昏昏欲睡。楚霄用另一只手环住我,正当我快睡着的时候,他忽然轻轻唤了我一声:“陛下。”

我“恩”了一声,也没有睁开眼看他,只是问:“怎么了?”

那厢魏楚霄沉默了一下,才低低开口道:“说起七夕,伯父昨日还写信同臣说,给楚窈堂妹中意了郑尚书家的嫡次子,要结亲呢。”

终究还是来了,来试探我的意思了。我心下不免叹了一口气,他身为楚家人,进宫势必要为楚家谋福祉,我还有什么奢望的呢。我仍旧没睁开眼,只是平淡地嗯了一声:“今天郑尚书已经上奏请朕赐婚了。”

“请赐婚?”魏楚霄惊讶地重复了一遍,也不知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。“那陛下……”

该装自然还是要装,我睁开眼冲他假笑,和善极了,做出一副还算欣然的模样:“你伯父是当朝宰相,国之栋梁,朕的左膀右臂,一向恪尽职守,为朕排忧解难,实在是朕一时半刻也离不开的肱股之臣。郑尚书也是一样。这次结亲门当户对,听说八字也合得很,是天作之合,朕岂有不成人之美的道理。”这话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,我重用魏良,准备给魏郑两家赐婚的殊荣,魏良是我的臂膀,所以这次姚避厄的事无论如何我也不会牵扯到魏良。魏楚霄要刺探的无非这些,我何必再看他曲意试探,他也心累,我也心累,不如说明白些,叫他放心。

果然这话一出,眼前的人看我的神态如此,明显松了一口气,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灿然笑脸来:“那七夕之前,说不准就能纳征下聘呢。”

我看着眼前人的笑容,只觉得一股无奈涌上心头,可这并不全是他的错,我明白,但似乎也不是我的错。我心里荒凉,面上却仍不动声色:“到时候婚期定下来,你也亲自去观礼吧。”

魏楚霄有点惊讶地看着我,这对魏郑两家和对他而言无疑都是一种恩典,他愣了一下,才忙道:“臣谢陛下!”

我只觉演得心累,不想再多说一个字,只是轻轻嗯了一声,随手拍了拍他的手臂,倦倦道:“睡罢。”

评论(17)

热度(153)

  1. 共4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